博 益 之 死

蛇仔明

博 益 出 版 社 出 生 時 光 芒 萬 丈 ， 但 卻 死 得 很 難 看 。 挑 選 星 期 五 宣 布 停 業 ， 就 是 讓 人 週 末 什 麼 也 做 不 到 ， 鬼 祟 得 很 。
我 是 博 益 第 一 個 簽 約 作 者 ， 我 是 創 業 時 代 的 001 ， 首 兩 本 小 說 是 《 痴 》 和 《 盟 》 。 我 是 記 者 打 電 話 給 我 才 知 道 博 益 停 業 的 ， 但 我 一 點 也 不 驚 異 ， 十 幾 年 前 我 已 看 得 出 博 益 遲 早 會 死 亡 。
博 益 並 非 在 賣 給 南 華 早 報 集 團 （ SCMP ） 後 才 退 化 的 ， 它 早 已 生 病 了 。 我 對 博 益 之 死 並 無 悲 傷 ， It died of sheer stupidity ， 純 屬 愚 蠢 ， 自 毀 長 城 。

SCMP 把 它 停 業 而 不 是 結 業 ， 要 將 倉 貨 銷 毀 ， 不 讓 作 者 討 回 版 權 ， 很 明 顯 就 是 待 價 而 沽 。
另 一 樣 很 明 顯 的 ， 就 是 停 業 後 要 零 消 費 ， 把 書 毀 掉 便 省 了 倉 租 。 博 益 二 十 七 年 來 ， 積 存 了 二 千 個 書 目 ， 倉 租 支 出 不 少 ， 把 書 銷 毀 最 划 算 。
把 書 捐 給 本 港 及 國 外 各 圖 書 館 不 是 很 好 嗎 ？ 圖 書 館 永 遠 不 夠 錢 買 書 的 。 不 過 那 需 要 大 量 人 手 ， 找 書 、 運 書 、 付 郵 和 聯 絡 各 圖 書 館 ， 這 種 開 支 SCMP 也 要 省 下 。
幾 年 前 ， 博 益 已 奄 奄 一 息 了 ， 有 人 跟 他 們 談 過 收 購 ， 到 底 博 益 有 不 少 名 作 家 和 好 書 。 據 稱 事 情 告 吹 ， 因 為 SCMP 要 對 方 二 千 個 書 目 全 部 買 下 ， 不 可 以 揀 書 。
很 多 書 不 是 長 青 的 ， 過 了 期 便 沒 用 了 ， 如 運 程 、 旅 遊 ， 那 些 是 有 時 間 性 的 ， 難 道 有 人 會 買 十 年 前 出 版 的 鼠 年 運 程 嗎 ？
二 千 個 書 目 之 中 ， 有 很 多 是 不 暢 銷 的 ， 當 然 沒 人 要 買 過 期 滯 銷 書 。
為 什 麼 起 初 叱  風 雲 ， 首 創 本 港 袋 裝 書 ， 走 勢 強 勁 ， 忽 然 漸 漸 不 強 也 不 勁 ？ 讓 我 打 個 很 貼 切 的 比 喻 。
博 益 開 始 時 ， 有 如 米 開 蘭 基 羅 著 名 的 大 衞 像 ， 把 頭 雕 塑 好 了 ， 技 驚 四 座 ， 像 雕 好 了 還 了 得 ？
不 過 ， 雕 好 了 頭 米 開 蘭 基 羅 便 跑 掉 了 ， 接 手 的 人 沒 有 他 的 天 分 ， 只 不 過 是 並 無 創 作 力 的 熟 手 技 工 ， 加 上 主 人 說 ： 「 減 料 ！ 」 那 末 技 工 便 把 大 衞 的 肩 膊 造 窄 了 ， 跟 頭 部 不 成 比 例 。
大 衞 像 尚 未 完 成 ， 又 換 了 另 一 個 主 人 ， 再 度 下 令 ： 「 減 料 ！ 」 那 連 熟 手 技 工 也 跑 掉 了 ， 只 來 了 一 些 雜 工 ， 把 大 衞 的 身 軀 造 得 更 細 小 ， 雙 腿 有 如 小 兒 麻 痺 症 患 者 ， 連 大 衞 用 來 打 死 巨 人 戈 利 亞 的 彈 弓 和 石 頭 都 不 做 了 ， 大 衞 毫 無 戰 鬥 力 。




博 益 的 後 半 期 ， 常 常 聽 見 的 便 是 減 budget 。 我 跟 督 印 人 梁 嘉 麒 說 ： 「 別 讓 人 家 老 cut budget ， cut 完 一 次 又 一 次 ， 博 益 就 會 越 變 越 小 ， 終 於 變 得 沒 有 了 。 」
嘉 麒 是 個 很 好 的 編 輯 ， 卻 不 是 個 鬥 爭 式 的 行 政 人 才 ， 他 們 讓 博 益 失 去 了 一 個 出 色 的 總 編 ， 多 了 一 個 坐 錯 位 置 的 督 印 人 。 集 團 給 嘉 麒 的 月 薪 也 不 高 ， 嘉 麒 是 個 好 好 先 生 ， 就 那 麼 忍 受 下 去 ， 終 於 忍 無 可 忍 ， 走 了 。
之 後 幾 年 我 都 不 交 書 給 博 益 ， 人 臉 全 非 ， 還 跟 誰 講 感 情 ？ 總 編 輯 換 了 一 個 又 一 個 ， 編 輯 亦 然 ， 一 批 不 如 一 批 。 有 一 個 「 咄 咄 書 空 」 也 不 明 白 ， 說 我 寫 錯 字 。
書 本 來 是 出 版 社 先 作 一 校 二 校 ， 校 對 好 後 再 交 給 作 者 作 最 後 的 第 三 校 。 第 三 校 根 本 是 鬧 劇 ， 是 我 這 個 作 者 把 編 輯 所 改 錯 了 的 字 全 部 更 正 。
一 分 錢 一 分 貨 ， 之 前 的 好 編 輯 全 跑 光 了 ， 新 來 的 似 乎 不 大 識 字 。
宣 傳 推 廣 亦 是 個 大 問 題 ， 新 書 出 版 了 ， 如 果 沒 有 宣 傳 ， 便 沒 有 人 知 道 那 本 書 的 存 在 ， 作 者 寫 得 再 好 ， 那 本 書 亦 在 無 聲 無 息 之 下 鬱 鬱 而 終 。
發 行 是 另 一 個 大 問 題 。 我 本 身 是 個 廣 告 人 ， 巡 市 是 習 慣 ， 看 客 戶 的 產 品 是 否 在 超 市 放 在 最 當 眼 的 地 方 ， 是 否 在 正 對 眼 睛 那 一 格 。
博 益 在 書 店 的 位 置 ， 常 常 在 得 蹲 下 才 看 見 的 最 低 一 格 ； 在 機 場 ， 問 有 沒 有 博 益 的 書 ？ 售 貨 小 姐 拉 開 抽 屜 讓 我 看 ： 「 有 啊 ， 都 在 裡 面 。 」 十 分 晦 氣 。 關 上 抽 屜 ， 博 益 的 書 便 隱 形 了 。
封 面 設 計 亦 是 每 況 愈 下 ， 醜 得 要 命 ， 原 因 亦 是 為 了 要 便 宜 。 有 時 我 不 敢 把 書 送 給 人 ， 就 是 因 為 封 面 像 三 流 小 說 。
在 編 輯 、 包 裝 、 宣 傳 、 發 行 四 大 要 點 都 糟 糕 的 情 況 下 ， 書 怎 能 賣 得 好 ？ 苦 在 我 四 點 都 曉 得 ， 那 是 廣 告 公 司 必 須 有 的 基 本 功 ， 卻 無 法 改 善 任 何 一 樣 ， 因 為 我 只 是 作 者 身 份 ， 真 的 目 不 忍 睹 ， 長 恨 此 身 非 我 有 。
大 衞 像 破 碎 殘 缺 ， 那 是 博 益 自 取 的 。 其 中 的 荒 誕 事 ， 連 堪 輿 學 家 都 測 算 不 出 來 。